【环球时报赴日本福岛特派记者邢晓婧 徐可越】编者的话:5月19日,七国集团(G7)峰会将在日本首相岸田文雄的老家、世界上第一个遭受原子弹打击的城市广岛举行。16日,大批日本民众自发在首都东京市区举行集会游行,表达对福岛核污染水排海计划的坚决反对。这其中就有《环球时报》记者日前在福岛采访的民间环保团体“不要再污染海洋!市民会议”成员。反对核污染水排海的日本民众认为,政府此举表明饱尝核灾害痛苦的日本并未吸取教训。接受记者采访的福岛县议员、环保组织、渔民等各界人士均表示“排海绝不可行”,却又为日本政府装作“听不见”他们的强烈呼声“深感无力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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摆出一种“只能排海,请多理解”的态度
自2021年4月日本政府罔顾约定,宣布将在今年把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核污染水排放入海后,福岛民众就一直在表达着强烈的不满。为深入了解当地情况,《环球时报》记者联系到福岛县议员西丸武进。今年79岁的西丸武进7次当选福岛县议员,目前正在争取在今年11月的选举中连任。采访约在西丸武进的事务所里进行,记者抵达时,他已和几位朋友等候多时。
福岛县磐城市危机管理部原子力对策科主任草野浩平(左)接受《环球时报》记者采访。
“把含有放射性物质的核污染水排入大海,180万福岛县民不会有一个人赞成!”西丸武进开门见山地说,“海洋和生态环境会因核污染水排海遭受怎样的影响尚未明确,含有放射性物质的海产品进入人体产生的后果也不可预测,在有诸多疑问的情况下怎么能急于排海?渔民可能会获得一些补偿,但更重要的难道不是生命吗?福岛核污染水明明还有其他处理方式,日本政府和东电却摆出一种‘只能排海,请多理解’的态度。”
据西丸武进介绍,反对福岛核污染水排海的话题在福岛县议会中被数次讨论。县议会认为,日本政府和东电应该负起责任,“120%地保护福岛县民的安全,必须慎重处理核污染水”。县议会为此多次向国会提议,得到的回复无非是“好的”“知道了”,从未有过实质性进展。他担心的是,经过12年的努力,福岛渔业正在慢慢恢复,若在此时把核污染水排入大海,一切又将重新归零。况且,日本政府和东电公司没有获得国民的理解和同意就准备贸然“排海”,福岛届时恐将陷入难以想象的混乱局面。更让他担忧的是,日本政府和东电公司的人没有直面问题,却巧妙地引导舆论,试图让民众站在他们一边。
“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!国家应该有双擅于倾听的耳朵,为什么听不见福岛县民的反对声呢?”西丸武进坦言,“作为福岛县议员,我们是县民和国家之间的连接点,现在却左右为难!希望国家拿出让民众真正放心的政策,可政府只是做做姿态,无视国民的意见。”他表示:“日本政府不仅听不见本国国民反对核污染水排海的声音,对国际上的反对浪潮也熟视无睹。更可怕的是,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中,不少日本民众变得沉默无言,日本变成了权力集中、封锁言论的国家,简直不可思议!”
“不倾听民众最真实声音,是日本固有恶习”
日本政府和东电表面上还摆出“民主”“透明”的姿态,甚至不惜开出空头支票。日本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“原子力资料情报室”(CNIC)共同代表伴英幸在接受《环球时报》记者专访时表示,2011年灾难发生后,日本政府和东电最初计划在2051年完成福岛第一核电站的废炉工作。当时包括伴英幸在内的很多日本专家学者都认为,2051年完成废炉工作“几乎不可能”。
日本政府和东电为了推进废炉计划,在明知做不到的情况下和福岛县约定,不会在福岛县境内处理放射性物质,而是将这项工作转移到福岛县外进行。可问题在于,没有都道府县愿意接下这个“烫手山芋”。核污染水在福岛县内越积越多,日本政府索性决定“一排了之”,似乎这样就能让棘手的问题“迎刃而解”。伴英幸表示,在以“民主国家”自居的日本,官僚一向喜欢擅自做决定,很多时候他们的决定与其说是为了解决问题,实则更像是为了逃避责任。
反对日本政府福岛核污染水排海计划,“不要再污染海洋!市民会议”等日本民间环保团体为5月16日的东京集会进行了充足的准备。
日本政府对处理福岛核污染土壤的决策也很“随意”。日本环境省日前发布消息说,经检测确保安全的福岛核污染土壤将被运往福岛县外,在花坛、草丛等地“再利用”。日本民众和舆论担忧放射性物质由此扩散,《东京新闻》评论称,“日本政府缺乏对核污染土壤能否再利用的合理解释”。
伴英幸告诉《环球时报》记者,日本政府也不是完全不和地方对话,只不过喜欢“头部会谈”,比如可以和渔协代表见面,但不会和渔民个人交流。他表示:“日本政府没有想过要去倾听民众最真实的声音,这是日本的固有恶习。”福岛县新地町的渔民小野春雄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提到,有一次经济产业省的官员赴当地考察,只和渔协干部做了简单交流,他得知此事后去理论“为什么不请渔民一起参加”,结果这一提议也是石沉大海,没得到任何反馈。
福岛县磐城市危机管理部原子力对策科主任草野浩平在接受《环球时报》记者采访时说,政府在召开相关会议时,通常只安排渔协代表出席,因此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会。代表会事先收集统筹各方意见,形成统一方案,确实难以反映出所有人的意见,这或许是民众声音无法被传达至高层的原因。
对市政府的采访倒是很顺畅,记者直接上门就得到了相关部门负责人的接待。不过,在面对记者“如何看待民众反对‘排海’”“如何协助政府推进‘排海’”等问题时,对方的回答永远是“我们会正确传达信息”。当被问及“是否认为经过处理的核污染水就是安全的”这一问题时,长年从事原子力相关工作的草野浩平终于给出了不同答案——“不方便发表评论”。他后来又含含糊糊地说了个人意见,认为“(如果)满足一定标准的话,(排海)可能也没有关系”,同时“也能理解民众的不安”。
请体验作宣讲,日本政府挖空心思“洗白”
理解民众的不安不代表真正想要消除民众的不安。福岛县双叶郡大熊町一名政府工作人员告诉《环球时报》记者,町内不少民众无法理解核污染水排海决定,日本政府承诺要获得民众理解,可实际上有很多工作做得不到位。町政府要求日本政府担负起所有责任,在处理核污染水排海事务方面就民众关心的问题认真给出说明,保持透明性,特别是针对所谓的“安全性”作出合理解释。这名工作人员还说,“排海”决定是由日本政府作出的,地方政府无权干涉,因此能消除民众不安情绪的,也只有依靠日本政府了。
据日本外务省一位官员介绍,对于日本政府而言,核污染水排海毫无疑问是最方便快捷的解决方式,就其安全性而言,确实也没有先例可循。他认为,日本政府既然主张安全,就应该更积极、更耐心地去倾听民众及国际社会的疑问,了解各方关心和呼声,耐心解释、应对,从而让人真正信服。
自核事故发生以来,日方就一直致力于消除负面舆情,斥巨资雇广告公司策划、组织媒体采访团,投入数百亿日元宣传所谓“核污染水排海的安全性”,其工作的细致程度超乎想象。在采访过程中,《环球时报》记者了解到磐城市的一位日本教师日前受到日本复兴厅的委托,接待了23名中国留学生,向他们宣传福岛食品的安全性和福岛的复兴成果。一打听才发现这位教师竟然是今年53岁的笈川幸司。笈川幸司曾在中国教授20多年日语,在业内有一定知名度。记者早年与他相识,知道他前两年回了日本,但不知道他在福岛,更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见。
笈川幸司在接待《环球时报》记者时先展示了他工作室里的直播区域,里面有直播灯也有背景,看起来十分专业。笈川幸司是埼玉县人,为照顾定居福岛的母亲两年前搬来这里,现在也通过网络给中国学生上课。通过他的介绍,记者了解了接待中国留学生的来龙去脉。原来,面对国际社会对福岛核污染水排海的批评和质疑,日本复兴厅试图在东京招募中国留学生,把他们带到福岛来,但中国学生不买账,迟迟没人报名。复兴厅了解到笈川幸司在中国有一定知名度便联系到他,委托他在福岛带队。果然,打着笈川幸司的旗号,有23名中国留学生来到福岛。复兴厅带他们去检测福岛食物、品尝福岛美食,试图“洗白”中国留学生对福岛的负面印象。
在谈及日本政府作出将福岛核污染水排海的决定时,笈川幸司表示“支持”,因为他“相信复兴厅”,“复兴厅说那是经过处理的水,不是污染水”,“复兴厅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”。记者告诉他,福岛核污染水即使经过“多核素去除设备”(ALPS)处理,包括氚在内的放射性元素依然无法去除。至此,笈川幸司才表示,日本媒体不太报道关于福岛核污染水排海的负面内容,他今后会多做一些了解。
为了让日本民众坦然接受福岛核污染水的排海方案,日本政府连中小学生也不放过,派出经济产业省、环境省、复兴厅等部门的官员去校园里开展宣讲工作,还向学生发放所谓“ALPS处理水”的安全宣传单。不过,由于民众强烈反对将福岛核污染水排海,一些学校停止发放此类传单,还有人批评日本政府的这种行为是在“强迫民众认可‘ALPS处理水’的安全性”。
“这一套根本行不通!”民间环保团体“不要再污染海洋!市民会议”成员片冈辉美在接受《环球时报》记者采访时说,为宣传福岛海产品的安全性,日本政府试图将福岛县的海产品用于县内中小学的配餐,这让当地民众十分气愤。“那可是要进孩子们嘴里的食物啊!”片冈辉美告诉记者,得到消息后她和朋友给福岛县教育委员会、学校挨个打电话调查,发现县内所有学校全部拒绝了日本政府的提议。
片冈辉美说:“我认为应该把政治和教育分开,日本政府的所作所为不仅将二者混为一谈,更没有考虑孩子们的生命和安全。”福岛县民对自然灾害有着切肤之痛,绝不允许发生人为造成的伤害。但她也承认,在福岛之外的一些学校,也有人把政府高官的到来视为一种“荣誉”,孩子们平时没机会见到这些“大人物”,很容易受到他们的影响。“这不是孩子的问题,这是教育的问题。”她强调说,“如果真正想让民众安心,就应该认真回应民众所关切的问题。想方设法强行洗白的行为,让民众更加难以接受。”
坚持抗议,日本草根展示力量
作为一名普通的福岛民众,片冈辉美有着和县议员西丸武进同样的烦恼。她无奈地表示:“我们一次又一次组织反对‘排海’的活动,无论是举行演讲、举牌抗议,还是示威游行,政府难道听不见我们的呼声吗?对于民众在生活中的恐惧、不安和愤怒,国家为什么可以熟视无睹?我们还能再做些什么?”让片冈辉美等人略感欣慰的是,每次他们组织反对“排海”的相关活动时,总能吸引路人驻足观看。有人冲他们挥手表示敬意,有人拍下他们的视频发布到社交媒体上。“这让我觉得,原来我们不是身处‘孤岛’。就算国家听不到我们的声音,但有其他民众和我们产生了共鸣,那我们的坚持就是有意义的。”她强调说:“这或许就是草根的力量。”
《环球时报》记者不禁想起,2021年9月岸田文雄在自民党总裁选举中,强调自己擅长“倾听”,他当时手举一个封面破旧的蓝色笔记本说,“10年来我倾听国民的呼声,记录了30本这样的笔记”。但不知道福岛民众的呼声是否也被记录下来。结束在福岛的采访回到东京,记者走在街头看到一张岸田文雄的政策宣传海报,上面写着“用地区的声音,打造新的日本”。这看上去和福岛也没有什么关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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